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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里的女人

时间:2024年01月03日    作者:乔晓荣    点击量:     来源: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垂下头来,在一群星火中将你衰老了的脸上的雀斑隐藏……红光闪耀中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温柔,回想你昔日浓重的身影及你那青春欢畅的时光……

  此刻,我不是在读爱尔兰诗人叶芝写给茅德.冈那首《当你老了》的爱情诗歌,而是在温暖的房间,看正倦坐在火炉旁,微闭着双眼打盹的祖母,身子一晃一晃,右边额头的雀斑在皱纹的褶皱里层层隐藏。

  祖母里面穿了件斜襟棉袄,外面穿了件黑色大毛呢。头上戴着灰色翻边的针织帽子,帽子上再裹着一条灰色围巾,垂下的俩边在下巴处轻打个结,层层叠叠,厚墩墩。祖母随着汩汩跳动的火苗,温暖,踏实地轻晃着身体,如粽子,如不倒翁。

  小白依偎着火炉,趴在祖母黑棉鞋上,伸长舌头舔它在烟筒里滚得黑兮兮的毛发,它渴望回到以前的洁白、崭新。粉色的舌头便顺着舔逆着舔,前爪舔后爪舔,肚皮舔屁股舔,舔啊舔,肆虐般地舔,好像舔的不是它自己而是别人,如此乐此不疲,直到舔得湿淋淋,黏糊糊,脏兮兮。

  祖母烦它一直捣乱,动了动脚趾,小白知趣地也垂下了头,缓慢得近似于停止的速度,眯上眼睛,和祖母同一个方向垂下了头。

  虽意犹未尽,虽沮丧于自己黑不溜秋的毛发而心事重重,但因两个长期依恋的生命,让它无法忽略祖母的感受。

  北国的十二月,寒气已深深渗入大地。太阳虽明亮,但毫无温度。

  母亲裹着头巾,出了大铁门,一会,又抱着一捆捆木柴回来了,知道这是母亲为明天做饭准备的柴火。要是等到明天,经过一个寒冷的长夜,这些柴火也会和大地一样,硬邦邦地长在一起,拽也拽不开。

  我看着床上熟睡的闺女和打盹的祖母,侧着身子悄悄溜出了门,转身快速带上房门,生怕屋外的冷气涌进屋里。我抖抖索索把围巾一圈一圈套在脖子上,钻心的寒气顺着脚跟拼命往上窜,一出门,眼睛就被风吹得生疼,泪水直流。

  “呀,你咋跑出来了?”

  “帮忙抱柴火。”

  “赶紧回,赶紧回,还用得着你帮忙,把娃看好就行了。”

  屋檐下,这些被垛得高高,捆得整整齐齐快挨着檩木的柴火,是秋天,祖母一个人一点一点垒起来的。真不知瘦小的祖母是怎样长久地坐在小木凳上?怎样将一个大树冠根根坚硬的枝,割据成一节节长短等一的木条?怎样将满地横叉的细枝一捆捆绑起来?对于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来说,真不知道她是怎样完成这庞大的工程量,根根分明,捆捆清晰,如鸟儿垒巢般坚固又美观。

  生活里,无论怎样杂乱无章的活计,无论怎样繁琐复杂的事情,只要落在祖母身上,她都会温柔又坚定地做到井井有条,都会处理到恰如其分。祖母这般神奇的能量,常惹得旁人爱慕无限又无人能及。像是与生俱来,又像是在后天艰辛的生活中创造的。

  “回去吧,别冻着。”,母亲用膝盖顶着刚取下的一捆柴,又抖着冰碴够另一捆,不停催着我。

  我冷索索地四目张望,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只有光秃秃的树和北向家门前一排排厚积的雪堆,广袤积雪的麦田升腾着一团一团浅而飘动的水汽。越过麦田,遥远而孤独的大巴车在通往县城和乡村的马路上缓缓行驶,好久,才走下个人,人影在纤细寂静的土路上,弯弯曲曲,摇摇晃晃,又渐渐消失在荒野的风雪尽头。

  曾无数次,我也是这孤独人影中的一员,上车、下车。无数次在落雪的路口,眼巴巴等我回家的祖母和母亲也是这孤独人影中的一员,接我、送我。

  无数次的目送、回望。让这条粗糙的荒野之路在沉重大地的深渊之处也生了心的脉搏,也让那些因生而有的存在都附上了新的希望。上学时,我出门,祖母和母亲也尾随我出了门,我背着包,顺着这条路走了很久很久,一回头,她俩还遥遥站在那里,如地上长出的俩小人,倾斜着依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触动,除了死死凝视着我去的远方。

  雪落脸上,瑟瑟发抖,老远,母亲向我挥着手,荒野雪白寂静,此刻,她们本能地屏蔽了万事万物,紧盯着已成冰成点的我,蹒跚着,一串串脚印,也蹒跚着祖母和母亲空旷亮堂世界的唯一热源。

  到了,到了,母亲喜悦着,如同母女已离别了一百年,祖母紧攥着我冻僵的手却忘记了自己手的冰冷,祖母看一身水汽的我,满眼心疼地说:“回家,吃饭,吃热气腾腾的汤饭。”我们彼此搀扶摇晃着回家。

  当我老了,头发白了,走在这里,走在这条有着无数个熟悉的印,熟悉的影,熟悉的音,熟悉的恋,不说话,胸膛早已像似被猫须触动而涌动着热泪。

  “快回屋。”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又侧身悄悄溜进了屋里。

  父亲取下炉上温吞吞的铝壶,蹑手蹑脚,没丁点声音。又用火钳顶端小小的弯钩勾住铁圈中间小小的黑眼,绷着手劲垂直提起悬在空中,放进提前取出的黑炭,如滑梯一般顺着炉壁滑进火膛,落进通红闪烁的火核中,团团黑烟裹着束束细锐锋利的火苗,从黑炭干燥的缝隙中喷射出来,微妙的啪啦声也像似在父亲的遏制中轻声回旋。

  祖母双手自然垂落在我给她新买的毛呢襟上,微垂着头,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脸上的祛斑。

  我轻轻叫了声,她没吭声,像似带着对这世间一切深深的满足,依旧垂着头。

  我竟邪恶地想祖母是不是死了,就这样安静地守着她最爱的儿子和最爱的孙子走了。

  祖母常为我的生忧愁着,我却从未为祖母的死忧愁过。我以为祖母不会死,日日年年,都不会死。

  今天,我却怎么突然想到祖母死了,而且想得这么理所当然。我痛恨自己,骂自己蠢货。但这该死的联想依旧对我不依不饶,萦绕着,盘旋着。我很悲伤,第一次有了对遥远,莫测死亡的恐惧。但一种强大依恋的力量又让我感觉不会的,祖母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我们。

  事实的残酷又告诉我,祖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真是不多,仅剩两年了。

  这期间,我拼命给祖母买东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倾其所有。     买她没穿过的大衣、棉袄、毛衣、毛裤、袜子、内衣,买她没戴过的帽子、发卡、围巾,铺她没铺过的床单,被套。我想让祖母在这个世界上更舒服更体面地活着。我以为只有这样,到祖母离开我时,我才不会悲伤。

  结果,我又错了。

  两年后的那个冬天,我拼命地摇晃她,挽留她,承诺再也不接她去城里了,再也不坐汽车了,再也不上楼了,再也不让她给我带孩子了。我对着躺在棺材里冰冷身体没了笑容的祖母悲伤而质疑,是不是搞错了?祖母仅仅是睡着了,为什么要让她躺在这狭小逼仄的地方?为什么我颗颗泪水滴在她脸上,声声叫着喊着,她也不吭声?

  我嚎啕大哭,在那个没了祖母的冬天。

  就在祖母头再一次低垂时,透明的火苗却轰然爆发。祖母像似经过漫长的睡眠后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用手扶了扶垂在眉角的帽子,歪斜着身子,做梦一般扭着红扑扑的脸,看了看她的儿子,又扭头看了看她的孙女我,眯着浑浊的眼问:“荣,我刚像是睡着了?”

  我笑着说:“是。”

  祖母略有疑惑又问:“真的啊?”

  我又笑咯咯说:“就是睡着了。”

  祖母略有难堪地说:“就那会功夫,都睡着了?真是老了!梦里我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大雪、大雾,什么也看不清,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

  “咋能回不来呢?你不回来,我到哪去找你啊?世界这么大。”

  祖母笑了,我也笑了。只有父亲没有笑,依旧扳平着脸翻烤炉火上的馍片。

  祖母揉揉僵硬的手臂,又重新整理整理衣服,把衣服里里外外都扯得平平展展,无比爱惜地抚摸着,低声嘟囔着“怎么就睡着了呢?”

  祖母掰开炉火上均匀镀上金黄色泽的馍片,轻轻掰开,吹着倏地冒出的热气,从中抠出白白的内瓤,“咪咪,咪咪”地叫着沉睡的小白。

  母亲依旧忙这忙那。一会抱柴火,一会扫院子雪,一会抓把干草喂羊,一会刷羊盆底下的泥,用棍子敲得咚咚响……

  祖母耐心地等待母亲忙完,想让母亲把新买的那块布拿进来。

  祖母站起来,趴在玻璃向外探,神情安静喜悦。“不下了。”祖母一整个冬天都在屋内,窗外那棵柿子树是她整个冬天感知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在这窄窄的门内,她似乎从来不知道心慌,不知为何她永远都这么满足。

  风来看风,雨来迎雨,苦来吃苦,从不和老天争。

  她习惯在沉寂中惊讶她周围的一切,澄明的太阳、滚落的叶子、啄柿的鸟儿、摇晃的树枝、飘落的雨滴……祖母从不诉苦,似乎她从未吃过苦,她把所有吃过的苦,都认为是该吃的苦,既然该吃,那就不是苦。

  母亲终于忙完了,祖母忙拉着母亲坐炉火旁,让她双手搁在冒气的铝壶上暖暖,递给母亲一块烤得热乎乎的红薯,再满眼心疼地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吃完。她知道母亲是这个家最辛苦的一个。祖母总是用她简单而温情的方式抚慰着因繁重忙碌的生活而沧桑的母亲的心。

  祖母在桌子上摊平母亲拿来的布,她俩要趁着冬天的闲暇,给我一岁的女儿做下一个冬天的棉袄棉裤。她俩把桌子抬到窗根下,祖母裁着,母亲抻着,两人面对面,一站一坐,一个穿针一个缝制,一个下午,两个女人,就这样在大雪深埋的窄门里安静幸福地劳作着。

  女儿柔软的头发蓬松着,在这坚不可摧的宁静中香甜地熟睡,黑黑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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